致郁杂货铺之好婆婆

1

清晨,李雪纯神经质看一眼时间,6:50a.m,又是一夜未眠。

侧耳一听,厨房里隐约传来煎蛋的声音。她挪动着笨重的身体穿好衣服,等待10分钟后即将敲响的房门。

就像上了发条的时钟,7点整,婆婆准时出现在门外,轻轻敲响了房门。“进来吧,妈。”雪纯清了清嗓子,又下意识整理了下头发。

随后,婆婆端着一个硕大的托盘走进她的房间,“雪纯,快看今天妈妈给你和肚子里的宝宝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你一定喜欢。”婆婆拉开窗帘,麻利地在床上支起一张病号餐桌,声音愉悦地说。

呈现在雪纯面前的,是一顿极为丰盛的早餐。

造型可爱的南瓜盅里是晶莹剔透的红枣炖燕窝,主食是海参鱼汤面,煎蛋被模具做成了爱心的形状,还用番茄汁在上面勾勒出了一张可爱的笑脸,几样五颜六色的当季时蔬小炒摆在一溜儿小盘子里,看上去清爽开胃。

餐后水果是大个儿草莓和剥了皮的葡萄,上面插着精致的陶瓷水果叉。每天必备的孕妇复合维生素片、DHA和乳钙放在透明药盒里,要配着热牛奶在餐后服用。

五星级酒店的早饭也不可能更加用心良苦了,准备这餐至少需要两个钟头吧,这意味着,婆婆在凌晨5点钟就起床为她操劳了,雪纯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盯着看了,快吃吧,不然会饿坏了小宝宝的。”婆婆坐下来,把筷子递给雪纯,温柔地催促道。

雪纯痛苦地咽了咽口水,拿起筷子,艰难地夹起几缕汤面,又吃了几口蔬菜……果然,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味道。

凡是医生说“适量”的东西,在婆婆这里都成了“杜绝”。因为医生建议孕妇尽量食用纯天然食材,少摄入添加剂,所以婆婆每天单独给雪纯做一日三餐,并监督她全部吃光。

于是,雪纯的三餐食材丰富,营养齐全,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几乎不使用任何调味品,一大桌子菜,全都没有味道。

雪纯艰难地吞下一只肥胖的海参,腥涩而滑腻的口感让她的味蕾备受折磨,吞咽的过程像在接受一场惨无人道的酷刑,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她想要平复一下,下意识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和胃口?这可是我托人从辽东买来的极品辽参,提前几天精心泡发的,这里面的营养价值不比人参差,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还不发胖……”婆婆坐在床头,苦口婆心地劝她吃饭,就像幼儿园的阿姨耐心地哄一个挑食的宝宝。

“妈,下次……能不能放一点盐?”这句话嗫嚅在在雪纯的嘴边,几乎脱口而出。哪怕她知道固执的婆婆并不会采纳她的建议,可是她一眼瞄见了婆婆手腕上的疤痕,一阵恐惧涌上心头。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

忍着恶心,大口大口地把那些没有味道的食物通通吞咽下去,泪水几乎要滴落下来,婆婆满意地坐在她面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看看书,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可千万不能下床啊!千万!!”婆婆勤快地收拾起托盘上空空的碗碟,走出房间,满心欢喜地出门买菜,准备更加丰盛的午餐。

雪纯听到楼下屋子的大门被婆婆从外面锁上了,而她并没有钥匙可以离开,这里变得更加像一座监狱。她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绪……

2

雪纯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

她的妈妈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和爸爸离婚之后,就把雪纯寄养在姥姥家,自己外出打拼。妈妈的事业很成功,又生得美貌,周围总围绕着许多优秀的男士。也许第一次失败的婚姻让妈妈伤透了心,她非常踊跃地追求浪漫的爱情,却再也不愿踏入婚姻的围城。

童年里,经常有不同的叔叔出现在妈妈身边,殷勤地带小雪纯一起去游乐园和商店,最终,却没有哪一个能够成为她的爸爸。

如今,妈妈已经年逾五十,可是由于经济殷实,保养得当,性情又洒脱随性,看上去仍然风姿绰约,说她三十八九岁也没人会怀疑。

在雪纯的心里,更多时候,她的妈妈更像一个坦诚的朋友,一个崇尚自由的大姐姐,一个可以给予她人生智慧的精神导师,却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

在她的思想里,好母亲是唠叨的叮咛,是体贴入微的照顾,是一粥一饭的陪伴和呵护,而她的妈妈从来没给过她这些。

她们更像是两个默契的朋友,而不是亲密的母女。哪怕妈妈给她提供了优越的物质基础和更自由开放的思想,她的心里也并不是没有遗憾。童年缺失的那些依恋,一辈子也无法弥补。

直到后来,她遇到了肖辉。

研究生毕业以后,她留校任教,成为一名大学老师。

这期间,经人介绍认识了当外科医生的肖辉。两人的爱情并没有轰轰烈烈,却也情投意合,交往两年多,马上到了双方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肖辉并没有把她介绍给家人认识的想法。这让雪纯觉得不被尊重,从而顾虑重重。

她把这些顾虑向肖辉和盘托出,可是肖辉看上去比她更加为难,“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非要把那些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呢?”肖辉说。

“可是婚姻不仅是选择爱情,更是选择一个家庭。如果我从没走进过你成长的环境,从没认识过生你养你的人,又怎么算得上真正了解你呢?”雪纯辩解。

“好吧,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我爸爸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她是个小学老师,不过退休了,现在一个人生活。好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肖辉言简意赅,信息量却大得惊人。

雪纯没想到,肖辉竟和她一样,同样来自单亲家庭,她早早告知了对方自己的情况,却是在恋爱两年之后才得知他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她忽然觉得,似乎肖辉并不愿意提及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不带我见见阿姨呢?”雪纯单刀直入。

“……你……不会喜欢她的……”肖辉犹豫再三,嗫嚅着说。而通常这件事应该是晚辈为自己担忧的。

“为什么?丑媳妇儿早晚也要见公婆。是我给你丢脸了吗?还是你压根儿没打算娶我?那样的话,我们又何必在一起?!”雪纯步步紧逼。

“好吧,如果你非要见见她的话。我想我妈倒是很乐意见到你的。”肖辉一咬牙,索性答应下来,伸手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次日晚上,就有了雪纯和准婆婆的第一次见面。

雪纯精心打扮,又悉心准备了几样拿得出手的礼物,其中一条巴宝莉的羊绒围巾,还是她妈妈帮她挑选的。

妈妈早在半年前就见过了未来的女婿,对果决稳重的肖辉非常满意,正好匹配自己女儿单纯怯懦的性格。第一次见面,也希望女儿能给对方的母亲留下一个好印象。

没想到肖辉的家境如此优渥。

虽然他的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退休教师,可是由于父亲家里世代经商,家底丰厚,而肖辉又是这一支三代单传的唯一一个男孩子,爷爷奶奶留给他不少遗产,目前居住的这幢别墅就是其中之一。

推开别墅的大门,温馨之感顿时扑面而来,房间整洁明亮,像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抚过,每一件家具都透着一尘不染的光泽。一楼客厅的餐桌上精心准备了许多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昏黄的欧式吊灯下面,大束百合散发着沁人的幽香。

迎接她的是一个看上去温柔和善的妇人,她虽不像自己的妈妈一样魅力四射,笑眼荡开的鱼尾纹却自有一种母性的光芒,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肖母迎上来,亲切地圈住雪纯的双臂,惊喜地上下打量着,“你就是雪纯?真是人如其名,多么漂亮清纯的一个姑娘……”肖母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忍不住啧啧赞叹,盯得雪纯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她脸红着低下了头。

肖辉忍不住给了他妈一个眼色,老太太这才收回了目光,讪讪地说:“阿姨真是老糊涂了,我是太高兴太喜欢你了,孩子你可别介意啊……”

说着,不由分说要把一叠厚厚的红包塞进雪纯手里,雪纯忙不迭推脱,肖辉自作主张替她接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就来到了饭桌旁。

那顿饭几乎是雪纯这一整年吃到的最舒心的一餐。

肖母事先打听了雪纯的口味,一桌子菜都是按照雪纯的喜好搭配的,听说最近雪纯上火,饭后她还特意熬了清肺去火的银耳雪梨糖水给她喝。

饭后,她悄悄给雪纯说起肖辉小时候的糗事,逗得雪纯哈哈大笑,又不住地唠叨着让雪纯常来家里吃饭,外面的东西都不卫生,哪有家里的干净营养,是一个絮絮叨叨又让人倍感亲切的女人。

聊着聊着,雪纯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的女强人妈妈第一次见肖辉的时候,就带他们去了五星级的希尔顿吃鹅肝。

每次家人团聚的时刻,妈妈也总是选择最高档的餐厅点最昂贵的食材,可是那些被厨子按部就班做出来的饭食又怎么有一位母亲亲手烹饪出来的贴心暖胃呢?

肖母,就是她理想中的母亲的样子。她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妈妈?想到将来这个人也会成为她的妈妈,她忽然觉得幸福起来。

她好羡慕男友肖辉,同样来自单亲家庭,他有幸有这样一位一心为了儿女付出一切的慈母。可是隐隐的,她又觉得,肖辉似乎和他的妈妈并不亲近,也许他是男孩子的缘故吧,雪纯哑然。

3

打那以后,肖母经常打电话邀请雪纯来家里吃饭,可是肖辉却百般阻拦,有时谎称加班,有时又说家里停电,似乎并不打算帮助这对未来的婆媳促成亲密友好的往来。

几次爽约之后,肖母也不气馁。这天,雪纯一下课,就接到了肖母的电话,肖母说自己已经来到了雪纯上班的大学,想要见见她。雪纯忙不迭跑去校门口接她。

六月的烈日下面,肖母左手提着一个保温桶,右手是一袋洗干净的新鲜水果,她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却腾不出一只手拭去脸上的汗水,雪纯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她赶忙接过肖母手里的东西,“阿姨,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望您,您怎么倒来看望我这个晚辈了,让我怎么受得起啊?!”她又感动又不好意思。

“打那天你走以后,我就老是想你,做好了饭菜等你来,你们年轻人也没有时间。肖辉说你工作忙,我只好来看看你。瞧瞧你,最近果然瘦了,气色也不好,又吃外卖了吧?”婆婆心疼地打量着雪纯,像一个妈妈那样嗔怪道。

的确,最近雪纯在忙一个新的课题,天天加班,没少吃外卖,肠胃也因为压力大而有些不适,可是工作繁忙,她哪有时间考虑这些,连她自己的妈妈都没这么关心过自己,听着肖母关切的责备,雪纯心里又是一番感慨。

大学食堂里,雪纯掀开了肖母带来的保温桶,里面除了她爱吃的几样小菜,还贴心地炖了补气益血的乌鸡汤。肖母说自己吃过了,笑眯眯地看着她把这些饭菜吃掉,又再三叮嘱她好好吃饭,不许再点外卖,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下午,办公室的娜姐和萍姐挤眉弄眼地说:“雪纯,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妈宝啊,都这么大了,妈妈还来给你送饭?”

工作以来,两位姐姐一直很照顾她,她们几个算得上闺蜜,她不好意思隐瞒,只好如实相告这是男朋友肖辉的妈妈。

“哎呦喂,长见识了嘿!见过二十四孝男友,还没见过二十四孝婆婆呢!”活泼的萍姐夸张地大叫。

“哈哈,是啊,肖辉的妈妈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婆婆。我的婆婆虽然对我也不错,但是很有距离感,凡事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都不会亲自出面。生孩子送我去月子中心,照顾孩子帮我请保姆,我们之间并不亲密,倒也相敬如宾,客客气气。不过,像你婆婆这种亲力亲为把你当成女儿的,也是少有。”娜姐感慨。

“真羡慕啊,你们的婆婆都比我婆婆好。我婆婆乡下来的,重男轻女,不仅不帮我们带孩子,还天天数落我没本事给他儿子生个男孩儿,害他们家断子绝孙,不咸不淡地说那些膈应人的话,差点儿气得我产后抑郁!还天天让我伺候她儿子,好像女人就活该是男人的附属品,我都恨透她了!”提起自己的婆婆,萍姐气得咬牙切齿。

聊自己的婆婆,是每一位已婚女士亘古不变的话题,如果你仔细听她们的谈话,就会见识各种版本的奇葩婆婆,能让儿媳满意的,简直凤毛麟角。当然,如果婆婆们谈论起自己的儿媳,大概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不过,婆婆毕竟不是自己的妈妈,走得太近,很多隔阂和羁绊也在所难免,距离产生美,建议你和婆婆还是不要太过亲密。”末了,娜姐善意地提醒雪纯。

很快,娜姐的提醒就有了佐证。

这天,肖母来送饭的时候还带来一瓶澳洲叶酸,建议雪纯每天服用,为怀孕打下基础,争取在婚礼前把肚子搞大,这样一结婚她就可以直接抱孙子。

雪纯尴尬地摇摇头,表示高校对教师的作风还是有要求的。如今未婚先孕虽然算不上有伤风化,却仍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以此婉拒。肖母又苦口婆心劝了几次,见雪纯态度坚决,只好作罢。

不过肖母并不气馁,仍然每周都会来雪纯的单位看望她,还不忘带上可口的饭菜,殷勤程度比肖辉追求她的时候更甚,令人难以拒绝。而作为回报,雪纯也会买一些适合肖母的礼物送给她,周末的时候,甚至相约逛街吃饭。

如此半年下来,她觉得自己和肖母的感情日笃,有次和肖辉闹矛盾想到分手,竟首先觉得对不住肖母,也不愿接受除了肖母以外的人做自己的婆婆。好在只是一时冲动,在肖母的撮合下,他们很快和好如初。

肖母和雪纯一同筹备着她和肖辉为期不远的婚礼。她花费几十万,重新装修了别墅,希望雪纯婚后和肖辉搬进那里,与她同住。雪纯看到装修一新的房间,感动不已,当即欣然应允。

很快,婚期将近。这天,肖辉带雪纯来到她单位附近的一个新开发的楼盘,他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那里买了一套面积不大的公寓,作为他们的婚房。

虽然爷爷留给肖辉很多套房产,可是钥匙都在肖母的手里,很显然,肖母并不愿意肖辉婚后远离她,所以他没有办法住进除了别墅以外的任何一套房子。可是他远离的决心之大,竟然拼命攒钱给自己买了一套新的房子,哪怕狭小不堪,也决不再住进宽敞的别墅。

这是为什么?雪纯不解。哪怕她已经预想到和婆婆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会有诸多不便,也仍感慨肖辉的决绝。

肖辉是天蝎座,想得比说得多,从来话只说三分,他望着雪纯,一字一顿地对她说:“相信我,你一定不能接受长期和我妈妈生活在一起的。”

毕竟和自己结婚的人是肖辉,知母莫若子,也许肖辉确实有自己的苦衷。加之身边几位过来人的姐姐们的建议,雪纯选择了和肖辉共进退,婚后和婆婆分开生活。

几天以后,她接到了肖母打来的电话,她住院了。雪纯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医院。

几天不见,肖母竟消瘦了许多,曾经略显丰满的两腮几乎塌陷下去,双唇干瘪,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像一只绝望的老家猫。雪纯不无担忧地询问起她的病情。

“急性心脏病……咳咳……老毛病了,一着急上火就会犯病。”婆婆眼含热泪地望向雪纯,“孩子,阿姨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宁可去挤在一个巴掌大的陋室里,也不愿和阿姨一起生活?生活在阿姨辛辛苦苦精心为你布置的家里。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那目光里有责备,有期待,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哀求,雪纯觉得千斤压顶,不堪重负。

“阿姨,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是肖辉,是他想搬出来的……如果同住,您每天肯定会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您年纪大了,我们也是心疼您。不过您放心,都在同一个城市,我们周末会回去看望您,您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也会随叫随到……”她急忙安慰肖母。

“我不觉得麻烦,为我的儿女付出,是我最大的幸福和快乐!没有你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你们嫌弃我,觉得我是一个负累,是一个麻烦,哪怕我为你们付出了自己的一切!我早该有这样的自觉,呵呵,谁会需要一个多余的老太婆呢?”肖母不再说话,把头撇去一边,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徒留雪纯一个人站在四顾无人的旷野里。

雪纯知道是因为他们要分开过的决定才导致了婆婆的心脏病突发,出于弥补,也出于报答,每天下班以后,就积极地来医院照顾肖母,端屎端尿,任劳任怨,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肖母的女儿。

肖母的身体日渐恢复,心情却仍然低落,每天都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像被抽空了灵魂,终日郁郁寡欢。

雪纯看不下去了,她不像肖辉一样绝情,她不能看着老太太就这样一天天失落下去,她决定婚后就要和肖母生活在一起,哪怕会产生一些不可避免的矛盾,也好过她成为孤零零的空巢老人。

肖辉似乎更加绝望,他知道母亲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单独出去生活。面对雪纯声泪俱下的请求,他觉得这世界怎么了,他这个做儿子的简直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混账,还不如女友体恤自己的母亲,可是这些年他压抑隐忍几近崩溃的生活又有谁能理解呢?

逃不过,躲不开,他的母亲就是他的命运,好吧,那就认命吧,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同归于尽。他紧紧抱住雪纯,深深点头,“谢谢你爱我的母亲,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

4

婚礼如期举行,取得阶段性胜利的肖母很快恢复健康,如愿成为了雪纯的婆婆。婚礼那天,雪纯第一次叫她“妈妈”,婆婆幸福地紧紧拥抱了雪纯,嘴里不住念叨着“我的好女儿”,激动得泪如雨下。

雪纯并不知道,从喊妈妈的那一刻起,她和婆婆的较量才真正拉开帷幕……

和婆婆住在一起,三餐都有人做好,不用洗衣物打扫房间,就像有个24小时的免费管家,还挺诱人的,雪纯最初也是这么想。

可是,当婆婆每天晚上都要和她聊天一两个钟头,不管她白天上班有多累,到家后有多么需要休息,哈欠连天,谈兴是多么稀薄。

而事实上,婆婆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只需要一个专注的倾听者,她把当初抚养肖辉的经历,备孕的注意事项,以及自己抱孙子的迫切需求片刻不停地,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唠叨给雪纯听。连续几个钟头,不允许插话,也不能被打断,像一个冥顽不灵的复读机;

当她发现自己的房间经常被翻动,其中的每一个抽屉都被人打开检查过;

当她在每天早餐的饭桌上,都要和老公在婆婆的监督之下吞咽下几颗大粒的叶酸和维生素片,为尚不存在的孩子打下营养基础;

当她察觉她和先生的避孕套都莫名其妙消失了,床头的几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也被换成了《怀孕圣经》;

当她养了几年的龙猫在她下班之后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笼子。婆婆说它在喂食的时候从打开的窗口逃走了。她知道婆婆在撒谎,她只是害怕小动物身上的细菌会影响即将到来的孕育……

雪纯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作为一个生育工具来到这个家里,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结婚半年以后,婆婆和她谈话的方向和态度都开始改变了,她开始抱怨雪纯自私,只顾自己开心,为什么不为老人家考虑一下,体谅下老人想抱孙子的良苦用心,又或者,是不是她的身体有问题,不能生?那就必须看病吃药。

于是当晚,饭桌上就多了一碗又苦又浓的汤药……

其实婆婆并不知道,明年雪纯要评副教授,而肖辉也一直在筹备考博士学位,他们并不打算这么快要小孩,于是一直在悄悄避孕。加之婆婆的催逼给他们很大压力,似乎做那件事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两个人想起来都觉得兴味索然,已经很久不做了。

想想婆婆每天辛苦照顾他们夫妻的饮食起居,对她也是关爱有加,哪怕近乎疯狂地催他们生孩子,也都不过是为了早点享受天伦之乐,也是为了他们好,雪纯默默承受了她的种种越界,直到那天傍晚,她提前下班……

客厅里没有人,却听到了楼上传来了婆婆对丈夫的训话,“这个月来,你们两口子到底同房了几次?连三次也没有吧?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你想过妈妈的感受吗?!我每天辛辛苦苦照顾你们,不就是为了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共享天伦……呜呜呜……你们却如此不孝,只顾自己,真是造孽啊……”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听得雪纯脊背发凉。

的确,他们最近都很忙,这个月发生关系的次数屈指可数,绝不超过三次,可是这些婆婆是怎么知道的呢?

雪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悄悄退出了房门,在大街上闲逛到晚上九点,才在婆婆的催促下回家,那个所谓的“家”让她觉得恐惧。

她一到家就和丈夫关灯上了床,可是雪纯并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观察着房间里是否有针孔摄像头隐隐的闪光,可是一无所获。

她悄无声息地下床,赤脚走到房间门口,猛地拉开房门,婆婆竟一下子跌坐进来,她们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彼此都惊呆了。

原来,婆婆就是这样,每天夜里都趴在房门上窥探偷听她和丈夫的隐私。

那个当下,所有的鲜血都涌进了雪纯的大脑,半年来的种种委屈与隐忍在一瞬间全部袭来,她受够了!

她转身,一言不发地在婆婆尴尬又哀求的目光中开始收拾行李。肖辉在睡梦中惊醒,眼前的一切一目了然,他并没有阻拦雪纯,只是沉默地扶起摔倒在地上的母亲,一起走出了房间。

雪纯快要崩溃了,她不能再忍受婆婆对她私生活的干涉和打扰。她瞬间觉得,原来她和婆婆之间的代沟,比东非大裂谷,吐鲁番盆地,马里亚纳海沟叠在一起还要长阔高深。

十分钟以后,雪纯消失在了这个家里,她希望,婆婆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中。

几天以后,肖辉来找她,两个人在咖啡馆里相对无言。过了半晌,雪纯面无表情的开口,“离婚吧,我受不了你妈。除非,我们搬出来住。”

肖辉没有回应,只是木然地看着窗外,雪纯惊诧地发现,他竟然在流泪,瞬间竟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半晌,肖辉才缓缓开口,“逃不掉的,我们全都逃不掉……当初,是你自己选择和她一起生活的。”

“我妈就是个控制狂,她对你做的这些事情才只是九牛一毛。你知道吗?她修改我的大学志愿,让我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读书工作。她破坏了我的几乎每一段恋情,我迟迟不让你见她,就是为了保护你。”

“是的,她关心你,照顾你,打理你的饮食起居,担心你是否吃得好穿得暖。可是她从不在意你内心的感受。为了让你‘听话’,她不惜禁锢你,控制你,用情感绑架胁迫你。”

“她要监督你的每一个生活细节,从吃饭喝水到兴趣爱好到就业择偶,都要以她认为合理的方式进行。她毫不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任意践踏你的生活,不服从就会换来无休止的唠叨,甚至不惜以自残相逼。”

“我爸爸生病前几乎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钟,他们一直分居,很多次想要离婚,都是因为我才忍受下来。后来爸爸得了癌症,妈妈每天照顾他,而爸爸要终日忍受妈妈的唠叨和控制,他最后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杀的!这些你都知道吗?!”

“她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她的整个身心都扑在她的孩子身上,那几乎是她活着全部的意义。所以,与之对应的,她的孩子也不能有丝毫的自我,像提线木偶一样活成她要的样子。”

“她从未尊重过你,以‘为你好’的名义肆意践踏你的隐私,毫无分寸感地对你的生活横加干涉。她入侵你的生活,用变态的控制欲操控你的人生,和她在一起,你得不到丝毫的个人空间,她要用‘爱’将你浸泡起来,哪怕你感到压抑和窒息!”

最后这段话,肖辉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引得安静的咖啡馆里许多人测目。他是一个多么注重体面的人,此刻却几近疯狂,像一头深陷囚笼的困兽。

难怪他总是沉默寡言,带着难以名状的忧郁。这些年,他到底承受了多少压力?雪纯心疼地攥住了肖辉的手,“我们搬出来,离她远远的,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肖辉重重地点点头。

5

那段日子几乎是他们婚后最快乐的时光,每天下班之后,他们蜗居在小小的公寓里,哪怕吃外卖,也觉得甜蜜温馨。饭后就各自看书工作或者一起看一部精彩的电影,然后相拥入眠。

也许是生活太过幸福,几个月后,他们竟然意外怀孕了。虽然措手不及,却也不失为一个惊喜,两个人欢天喜地去宜家添置了许多新的家具。

这天下班,她接到了丈夫的电话——婆婆自杀了。

丈夫赶到现场的时候婆婆已经奄奄一息,浴缸里全是殷红的鲜血。她割腕之前给儿子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经过48小时的抢救,婆婆最终苏醒过来,可是她坚决不肯继续接受救治,执意出院,扬言倘若儿子儿媳不回到她的身边就继续寻死。

这不是他妈妈第一次以死相逼,肖辉却再一次屈服了,他拉着极不情愿的雪纯,再一次搬回到了那栋缺氧的别墅里。

“她是我亲妈,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看着她去死吗?!也许,她只是太爱我们了……”肖辉欲哭无泪。

婆婆得知雪纯怀孕的时候,当即表示自己将全力负担起照顾她的工作,连衰弱的身体也似乎瞬间充满了活力。

由于雪纯孕酮低,又是危险的前置胎盘,婆婆私自拿着医院开出的病历去她的单位为她请了长期病假,雪纯害怕婆婆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只好无奈地顺从了她。

从此,她就在婆婆家过上了几乎锦衣玉食却毫无快乐可言的生活。

婆婆每天把她锁在家里,像养宠物一样把她圈养起来。由于害怕电器的辐射会影响到宝宝发育,手机电脑一律没收,和外界沟通只能使用家里的座机。而且只要她讲电话,婆婆就会在旁边不停唠叨,直到她挂掉为止。

就这样过了半年多,要看要临盆了,雪纯却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她整夜失眠,大把掉头发,闭上眼就会梦见婆婆凶神恶煞地逼她吃各种难以忍受的食物。每天浑浑噩噩,几乎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最可怕的是,当她想到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要生活在如此专制可怕的家庭里,就会不寒而栗。

两个小时以后,楼下传来房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婆婆回来了,雪纯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忽然,“扑通”一声,似乎有人摔倒了,雪纯慌慌张张走下楼,果然,婆婆紧紧捂着胸口趴在地上,菜篮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她表情痛苦,指着电视柜上的一瓶速效救心丸看向雪纯。

雪纯赶紧走过去,拿起药就要往婆婆嘴巴里送,可是就在一瞬间,鬼使神差般,她顿住了。把婆婆救过来,就意味着,她和她的孩子要继续忍受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要继续接受道德绑架的无尽勒索,要不断妥协不断交出自己的生活……

她下意识把药丸塞进了药瓶,背对着婆婆,不敢回头看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身后那哀怨的眼神如芒在背……过了几分钟,婆婆不再挣扎,她知道,她永远地解脱了……

三个小时以后,她打给肖辉,带着哭腔告诉他,刚刚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婆婆倒在地上,人已经不行了……

救护车很快赶来,婆婆死于心脏病突发,老毛病了,没有人会苛责一个陷入沉睡的即将临盆的产妇。

几天以后,婆婆的葬礼如期举行。雪纯挺着大肚子跪在灵堂里默默流泪,肖辉一言不发地陪在她的身边。

葬礼之后,他们搬离了那套噩梦般的豪宅,很快,孩子出生,在轻松民主的家庭氛围里生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雪纯也如愿评上了副教授,阴霾散尽,人生重新走上了正轨。

只是肖辉变得更加沉默。

不久,他得到了英国一所医科大学的Offer,年底去攻读博士学位。夫唱妇随,雪纯也申请下了同一所大学的高校交流机会,天时、地利、人和。

雪纯偶尔觉得,那天下午的那个残忍的抉择,也许是她此生做出的最值得的风险投资。

肖辉读博需要一笔经费,他们决定把那座充满了不堪回忆的别墅卖掉。

这天,雪纯陪几个买房人看过房之后,发现地下室有一点漏水,于是打算出售之前先找工人修缮一下。

地下室的一个很隐蔽的小柜子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不知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还能不能用?雪纯好奇地打开了它。

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原来,这台电脑连接着监控摄像头,唯一的作用就是监视别墅中的情况。

它的第一帧影像是在他们第二次搬进来的时候,也就是婆婆在浴缸自杀未遂以后,肖辉站在客厅的椅子上,调整着摄像头的高度。而最后一帧发生在婆婆的葬礼之前,最后一个镜头是肖辉把摄像头拆下来的巨大面孔。

可以想见,肖辉害怕妈妈再做出自杀的举动,所以在家里安装了针孔摄像头监督妈妈的行为,以确保她的安全。

而婆婆死去的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他全部尽收眼底,无论是婆婆扭曲的面孔,还是雪纯残忍的见死不救。

他完全可以拿着这份证据把他的妻子送进监狱。可是,他什么也没做,甚至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偷偷帮妻子掩盖了罪行。

雪纯怔住了,她不知该感激丈夫的不杀之恩,还是该恐惧他的冷漠与隐藏之深。

不过,她唯一可以确定的事,让婆婆死去这件事,是他们夫妻之间有生以来最大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