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郁杂货铺之妄想症

一个月前,我来到这家心理诊所。

之所以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是因为我是一个好奇的人,对人性怀着前所未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我喜欢听故事,不是那种大路边上俯拾即是的故事,而是别人藏在心底不轻易示人的幽微隐秘。而作为咨询师,恰好有这样的便利。素材积攒多了,也许过阵子我会成为一个作家。

我对着玻璃窗紧了紧领带,身上这件工作装是前任的陈医生留下的,对我来说有点儿小。

门铃响起来,有新的来访者造访。

1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自称丁太太。

丁太太清瘦,脸色阴沉,穿着一件华贵的貂绒大衣,矮小的个头儿让衣服显得出奇的肥大。戴着三枚戒指的右手上拎着一只LV的皮包,看上去像一个,呃,暴发户。

“房间里这是什么味道?”她神经质地翕动了一下鼻翼。

“这阵子梅雨天,老屋子容易受潮,难免会有股味道。这位女士,您有什么烦心事儿吗?”我打开窗子通风。

“我是看到了你们心理诊所刊登在杂志上的广告,慕名而来的,可是我明明记得,那个咨询师是位中年人。”丁太太细细打量着我。

看得出,她是个挑剔的人。

“您是说陈医生吧?他不久前离开了,我姓罗,是接替他的咨询师,有问题找我也一样,很高兴为您提供帮助。”我露出一个好脾气的微笑。

也许是觉得我太年轻,丁女士有点儿失望地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年轻人,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她凑近我,压低声音,黑眼圈看上去很严重。

我身体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推一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重复着她的话,“有鬼?”

“是的。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丁太太瘦弱的身体陷进了沙发里,眼神有点飘忽,整个人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时候,我刚生下女儿芊芊,我先生工作很忙,双方父母又不在身边,没有办法,只能雇保姆回来帮忙照看。

“我们先后请了几个保姆,都不是很满意,不是手脚不利落,就是手脚不干净。直到一年前雇来的这个保姆小芹,做事干净利落,照顾孩子细致周到,才让我们彻底安心下来。

“小芹命很苦。她来自乡下,曾经是个护士,她结过婚,还生了个女儿,可是她的丈夫对她不好,经常打她。几年前她女儿感染了肺炎,救治不及时,不幸离开了人世,她也因此和丈夫离了婚,来城里打工。

“因为她也曾有过一个女儿,所以对我女儿芊芊视若己出,照顾得非常用心,可是直到前阵子……”她欲言又止,脸上挂着一副怪异的神情。

“前阵子怎么了?”我忙不迭追问。

她思忖了一会儿,这才艰难地开口,“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感觉有人在窥视我和丈夫。”

“你是说小芹在偷窥你们?”我看向她。

她尴尬地点点头,难为情地说:“每当我们亲热的时候,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我们。”

“很多次情到浓时,我忽然感觉到背后射来一道阴冷的目光,吓得浑身的血液立即冷却下来,不再有一丝激情,可是回头看看,卧室的房门紧闭,什么人也没有,最后只好草草了事。几次下来,丈夫也变得兴味索然,他埋怨我太过神经质。”

“也许是你多心了,许多婴幼儿的妈妈由于长期照料宝宝,精神都很容易紧张。”我耐心地宽慰她。

“不!绝不是我的问题!如果说刚刚那些是因为我多心,那么听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件事,你就不这么想了!

“我和丈夫都在企业做高管,平时工作很忙,应酬也多,常常很晚才到家。所以白天大部分时候,家里只有小芹跟宝宝。

“因为最近我有些怀疑她,于是就找了一天公司不忙的时候回来,趁她去买菜的时候偷偷溜进她的保姆间,翻箱倒柜,想看看她房间里是不是安装了摄像头接收器一类侵犯我们隐私的东西。

“可是我刚进了她的房间,就听到楼下大门响了,她带着宝宝买菜回来了。我很尴尬,没办法,只好躲在了她的床底下,这下却发现了问题。

“她的床底下,竟然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就是结婚发喜糖用的那种小盒,粉粉嫩嫩的,很精致。我打开一瞧,你猜里面是什么?”

“难道她手脚不干净,偷了你们的钱藏在里面?”

“比那还糟!”她摇摇头。

“那到底是什么?”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我们夫妻用过的避孕套!”她捂住了嘴巴,“她竟然收集这个!有几十个之多,非常整齐地码在盒子里,我都能想象到她也许经常拿出来把玩……恶心,真是个变态!”

“啊?”我咽了咽口水,忍住了问她那些收藏品有没有被清洗过的冲动。顿了顿,我又问:“她收藏那玩意儿干什么啊?”

“我比你还好奇呢!简直又急又气!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拿起盒子就冲出去质问她。”

“那她怎么说?”

“她先是很尴尬,然后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她收集那玩意儿是为了……省钱。”

“……省钱?”

“她说她在网上看到,由于安全套弹性很好,完全可以废物利用,很多小作坊都是用废弃的乳胶安全套为原料生产橡皮筋的。说着,她还真的从头上拽下了她的乳白色扎头皮筋儿,一点点儿抻开给我看,果然是安全套改造的。

“听她说完,我怒不可遏的情绪简直无处发泄,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絮絮叨叨地求我原谅她,说自己不该贪小便宜,为了省下几块钱去垃圾桶里翻我们用过的避孕套……说着还哭了起来。

“我忽然就心软了,想起她几年前没了女儿,又离了婚,这打击接二连三,头脑难保受了些刺激。虽说这事儿做得出格,却也情有可原,我警告了她两句下不为例,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可是接下来她做的事儿,当真没法让人理解了。”丁太太长叹一声。

“说来听听。”

“有天夜里,我胃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去楼下厨房找点儿吃的,经过隔壁保姆间的时候,听见里面不时传来芊芊咿咿呀呀的哭闹声,我心里一紧,就凑上去从门缝儿往里瞧。

“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的房间很少开灯。借着月光,我仔细分辨,只见她正身穿着我上个月刚买的那件内衣,在镜子前面忘情地做出一些撩人的姿势,真是令人作呕!

“这时芊芊的哭声更大了,她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抱起芊芊,嘴里嘟囔着:‘小红,快叫妈妈,快叫妈妈呀……’

“她不仅偷穿我的内衣,竟然还把我女儿当成自己的女儿,让她叫她妈妈!她想干什么!东施效颦?越俎代庖?代替我成为女主人吗?!”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脖子上细细的项链随着她的身体剧烈地晃动。

“应该把她解雇掉,真是引狼入室啊!”我惊叹道,倒了一杯水,塞进她紧握的掌心。

“说得没错,当晚我就让她卷铺盖走人了!那天夜里下着好大的雨,她就这么狼狈地离开了……

“把小芹赶走后,我跑到她住的保姆间,把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将里面翻了个底儿朝天,结果证明,我当初的猜忌,没有一样儿是诽谤!”

“难道她落下了什么?”

“保姆间在我们卧室的隔壁,她的床头挂着一幅油画,而一墙之隔的我们的卧室,在同样的地方挂着我和丈夫的婚纱照。掀开那幅油画,在背后的墙上,竟然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孔洞,直通我们的房间!

“我们的婚纱照是哥特风的,背景是大片的黑玫瑰。这给她的偷窥制造了极大的方便。她在婚纱照上相应的地方都戳了细小而隐蔽的孔,透过她房间墙上的孔洞,就能将我们房间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难怪她房里经常拉着厚厚的窗帘,夜里更是从不开灯,原来是怕透出的光暴露了她这些变态的癖好!”

我顿觉脊背发凉,真是细思极恐,长吁一口气,我安慰她道:“现在,小芹不是离开了吗?您从此不必再处处提防,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不!你以为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我的噩梦才真正开始……”她的声音中透着绝望。

“从那以后,我们家开始不太平了。我的女儿似乎受到了某种惊吓,经常没来由地放声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我的丈夫也对我视而不见,无论我怎样温柔似水,都换不来他的片刻温存……

“更可怕的是,我家开始闹鬼,奇怪的敲击声从地底下传来,我在夜里经常听到一个女人没完没了的哭泣声,她说:‘救救我,救救我……’哪怕戴上最好的耳塞也声声入耳,那声音,就像从我身体里面发出来的……”

“您只是赶她走,又没杀了她。”我暗自好笑。

“不!我间接害死了她!赶她走的那夜,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们家住在半山别墅里,小芹她下山的时候失足摔死了,现在化作厉鬼来索命了,她不会放过我的,她要拉我陪葬……”她抱紧双臂,嘴上喃喃自语,眼里是深深的恐惧。

“怎么会?也许这只是您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不!你看看这个!”丁太太慌慌张张地从LV手包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晨报,急于脱手一般扔到我面前的办公桌上,然后躲得远远的。像恐怖分子在人群中投掷了一颗手榴弹。

“半山墅区暴雨滑坡,雨后惊现无名女尸。”我一字一顿地念着醒目的标题,又大略扫了几眼这篇报道的内容,这才开口说,“您好好看看,这上面只写了,有个女人某个雨夜在你家附近失足摔死了,容貌也因为发现得太晚,高度腐烂而无法辨认,并不能证明她就是小芹啊!”

“不!就是她,我敢肯定,就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丁太太拼命摇头,好像我说的是天方夜谭。

“丁太太,关于‘闹鬼’,我试着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解释一下。也许是您的内心深处对她有一些特殊的感情,既有同为母亲的相互理解,又有同为女人的互相嫉妒,更因她屡屡做出怪异举动,而对您心理上造成了无形的压力和恐慌,才会产生幻听,以及诸如此类不合理的联想。”

基本可以断定,丁太太得了轻度的妄想症,我走进隔间,给她拿了几盒镇定安神的药。

“嗯,也许吧,也许确实是我自己想多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付过钱,拿着药离开了。

我望着丁太太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儿异样,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2

从那以后,丁太太再没来过,我有点担心她。

这天早上,我在咨询室里一边吃着早餐的煎蛋,一边翻阅着当天的晨报。

最近房间里的味道越来越重,都影响了我早餐的好胃口,这该死的梅雨天,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

这时,一则新闻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是那桩墅区无名女尸的后续跟踪报道,原来她是物业的一个清洁女工,由于当晚出门办事回去晚了,恰逢暴雨山体滑坡,不幸失足坠崖,昨天,她的家人已经前来认领尸体,经过DNA比对,的确是女工本人。

这篇报道让丁太太的担忧不攻自破,我也替她松了一口气,于是决定亲自上门告知这个好消息,顺便做一次即兴回访,看看她的病情好些没。

那是一座很气派的小洋楼,看上去价格不菲。

蟠龙山庄是这一带的高端住宅区,它的别墅群并不像其他楼盘一样鳞次栉比地堆积在一起,而是星罗棋布地散布在蟠龙山的半山腰,说是比邻而居,可每幢小洋楼之间上上下下隔着数百米,遥遥相望的距离能很好地保护彼此的隐私,是很多有钱人买房置地的首选。

门铃响了很久,里面没有动静,我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就在我以为家里没人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迎接我的,是仍旧脸色阴沉的丁太太。

原来,那不自在来自被窥视的感觉。

她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我,牵牵嘴角挤出一个客气的微笑,把我让进房间。

房间里很昏暗,没有开灯,大白天还拉着厚厚的法兰绒窗帘,从阳光明媚的室外走进来,我的眼睛经历了短暂的失明,几分钟以后,才逐渐适应。

丁太太把我让进客厅,寒暄过后,她麻利地起身去厨房里沏茶。我这才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身处的房间。

房间有点暗,装潢却非常高贵典雅,挑高的loft空间中,一盏巨大的欧式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客厅里静得出奇,所有的房门全部紧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暗涌在空气中缓缓流动,让我隐隐有些兴奋。

从小到大,所有关闭的东西都能对我产生致命的吸引力,紧闭的房门,上锁的日记,带密码的保险柜,被禁止靠近的传染病患者……还有,因难以启齿而鲜为人知的秘密。

丁太太托着一套光洁的骨瓷茶具回到客厅,托盘中还放着几碟精致的茶点,上面盖着小巧的金属罩子,“罗医生,好久不见,今天您是路过这里吗?”

“哦,不,我是特意前来拜访的,我这里……”还没说完,楼上的房间里传来孩子哭闹的声音,丁太太略带歉意地起身,道一声“失陪”,转身向楼上走去。

卧室的房门开合之间,已经听到了丁太太宠溺地哄孩子的声音。

我端起骨瓷杯喝了一口,却差点没喷出来,这明明是一杯绿茶,里面却加了牛奶和炼乳,把原本清香的茶味完全覆盖,还多了几分黏腻的甜,那味道怪异非常,真是奇怪的搭配。

孩子的哭声停止了,丁太太却还没下来,百无聊赖,我好奇地掀开了那几盘茶点上的金属罩。

两个炸得金黄的甜甜圈,一盘手指饼干,还有一笼晶莹剔透的虾饺,它们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我忍不住垂涎欲滴。

走了这半天山路,的确有点饿了,我拿起一个香甜的炸面包圈,狠狠咬了下去。嚼了没几口,我大吃一惊,丁太太竟然在甜甜圈里塞进了肉馅儿!

松软的甜甜圈里裹着剁得大小不一的肥肉丁,外面是奶油的甜腻,里面是肥肉的油腻,出于礼貌,我艰难地咽下,感觉整个胃都在抽搐。

此刻,丁太太已经走下楼来,正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欣赏着我的窘态,“怎么样,我的‘面包肉圈’还合你胃口吗?再撒上几片芫荽,真是无上的美味!”

说着,她自顾自拿起另外一个面包圈,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肥肉的油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来,她顾不得擦,吃得津津有味,厚厚的嘴唇上笼罩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猪油光泽。

接着,她又拿起一根手指饼干放进嘴巴,牙齿一张一合,有红色的果浆从里面流出,把她的牙缝都染得血红,远远看过去,就像在啃食一根手指头。

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丁太太见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巴,递给我一只虾饺,“很美味的,你也尝尝!”我赶忙惊慌失措地摆摆手。

这会儿,我的肚子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刚刚吃过的黑暗料理果然令肠胃不适。我难为情地问丁太太卫生间在哪里,她好心地冲我指了指二楼的方向。

我捂着肚子奔向二楼的卫生间,一通畅快淋漓。宣泄过后,理智重新占据了大脑,我发觉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家的卫生间里,竟然没有镜子。

不仅是卫生间,整个房间,我竟然没看到任何一块,哪怕巴掌大的镜子。丁太太看上去是个爱美的女人,怎么会不爱照镜子呢?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声音来自二楼的一个房间,不甚分明,却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悄悄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丁太太恰好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四目相对,她的目光有几分躲闪。

我下意识向门里张望,只见一个男人正躺在床上,身体一起一伏,似乎正在大口喘息,看不清他的脸。

他身后的床头上是一幅巨大的婚纱照,正如丁太太之前所言,哥特风格,新婚夫妇身着深色的晚礼服,他们的身后是大片的黑玫瑰。

丁太太迅速掩上房门,引领着我向楼下走去。

“我先生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告假在家中休养。”她回头向我解释,我跟在丁太太身后,脑海中默默回忆着刚刚看到的情景。

一间拉着密不透风厚重窗帘的卧室,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一幅哥特暗黑风格的婚纱照……

等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来到楼下的丁太太继续热情地劝我吃她精心准备的茶点,“只吃一个,虾饺是我最拿手的,你一定喜欢!”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我,殷勤地说。

我只好接了过来。

“哦对了,差点忘了问你,你吃虾饺喜欢蘸什么酱汁?草莓酱还是巧克力酱?”说着,她从笼屉下面掏出两只小碟子,示意我给虾饺加一些料。这吃法,真是匪夷所思。

“我喜欢……呃,干吃。”我忙不迭摇摇头,誓死不从。

“那就都加一点吧!”丁女士擅自替我做了决定,她把虾饺从我手里拿走,涂满了草莓巧克力酱,又递回到我手里。

这下连我的心都在颤抖了……

我被这些恶心玩意儿搞得头昏脑胀,简直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待一秒钟。可是脑海里的那丝疑虑像某种啮类动物的爪子,一下一下,隔着一层厚而软的茸毛,撩拨着我的心。

婚纱照上的夫妻身穿黑色晚礼服,新郎高大英俊,新娘高挑美丽……

我想起来了!照片上那个美丽的新娘,她并不是丁太太!

几乎是一瞬间,我的心里开始天旋地转,我终于想起了那天丁太太转身离开心理诊室时,我察觉到的异样。

刚才下楼的时候,丁太太走在我前面,她的后脑勺上,扎着一根乳白色的橡皮筋,那是……安全套改造的头绳……

3

我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借口闹肚子又跑进了卫生间。我坐在马桶上大口喘息着,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丁太太的确存在妄想症,却不是轻微的,而是极重度的妄想。

我太了解这种精神病了,妄想症患者往往是由于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了极大的不幸,精神上难以承受,他们会将自己幻想成其他的身份,借以逃避生活中的巨大压力,以此减轻内心的痛苦。

所以,丁太太并不是真正的丁太太,她的真实身份,是“丁太太”口中的小芹。

所以她的家里没有镜子,因为她不愿面对自己真实的面孔。她嫉妒丁太太完美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于是她把自己当成了丁太太,在内心里以丁太太的面貌和身份活成了另一个女人,借此逃避自己现实生活中离婚丧女的打击。

那么,她把真正的丁太太怎么样了?

现在可以确定,她是一个重度精神病患者,是生人勿近的高危人群,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将丁太太一家三口从她的魔爪中拯救出来!

我悄悄走出卫生间,在一间次卧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罐,一具女婴的尸体漂浮在里面的福尔马林溶液中,看上去,已经死去多时了。

婴儿床上,有一个正在转动的CD机,每隔一小时,就会传出婴儿的哭闹声,是小芹用来安慰自己的道具。

我抚摸着玻璃罐,低头抹一抹眼角的泪水,蹑手蹑脚地向丁先生的房间走去。

我左右看看,飞快地推开房门,走向床上躺着的丁先生。丁先生的眼神充满恐惧,声带似乎被破坏掉了,已经无法开口。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猛地掀开了丁先生的被子,只见他脚上的筋络已经被活活挑断!

果然,小芹是护士出身,她为了囚禁丁先生,竟然使出了如此卑劣的手段,真是令人发指!

“你太太到底在哪里?”我拼命摇晃着丁先生,压低声音问道,想让他给我一些提示。

忽然,一记重击打在我的后脑勺上,我顿时昏厥过去……

4

醒来的时候,我花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来适应眼前的黑暗。我确定自己正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下室里,而身边传来的阵阵熟悉的腐臭味道告诉我,真正的丁太太,她的尸体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而我,竟然还活着。

难怪小芹说听到地下室里传来撞击声和女人的抽泣,那不过是真正的丁太太最后的呼求,可是没有人来拯救她,最终,她也只能去另一个世界哀悼自己和家人悲惨的命运。

难道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坐以待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我不甘心,我要活下去!

我忍着头部的剧痛,拼命挣扎着起身。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小芹那变态死死地封住,我也只能拼命地大喊大叫,以刺激她现身,我知道,她能听到。

“喂,小芹,你根本不是什么丁太太!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弃妇!”

“小芹,你不过是没法面对自己悲催的命运,才得了妄想症,妄图躲在别人的躯壳里苟且一生!”

“小芹,别忘了,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你的丈夫也不爱你!哪怕你把自己幻想成了丁太太,也仍旧无法逃避这可怜的命运,承认吧!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

……

我喊了整整一夜,嗓子都喊哑了。别墅的设计者为了保护房主的隐私,故意将相邻建筑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没有人能听见我的求救,可是小芹,我知道,她能听到。

妄想症患者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妄想被揭穿,他们会竭尽所能维持自己的妄想,告诉她真相,比杀了她还令她痛不欲生。

这一点,我太了解了。

果然,我的行动奏效了。天快亮的时候,小芹怒不可遏地拿着一把菜刀冲进了地下室,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我就是丁太太!”,冲我走来。还没走到我面前,就一头栽进了我提前挖好的坑里。

昨天夜里,我挣脱了身上的绳索,一边大喊大叫着刺激楼上的小芹,一边奋力挖掘着台阶处的地面,一旦引她下来,就来个瓮中捉鳖。

果然,她中计了!一个妄想症患者,又怎么是心理医生的对手呢!

我猛地夺过她手里的菜刀,一刀一刀,狠狠地刺向她……

5

终于得救了!我擦擦满身的血污,跌跌撞撞向二楼的卧室走去。

丁先生躺在床上,已经虚弱得像个死人了,可是他微微张开的眼睛里分明释放出希望的光芒,我慢慢走向他。

哎,这个可怜的失去了爱人和孩子还落下终身残疾的男人,我来到他的床边,俯身趴在他的耳边,用尽可能宽慰的声音对他说:“丁先生,小芹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们,我们得救了!”

他的双眼蓄满了激动的泪水。

我帮他擦擦眼角,欣喜地畅想着:“从今天开始,我们继续在这里好好生活吧!我们还会有宝宝,生活也会像从前一样幸福……”

他的眼睛被错愕充满,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我扳过他的脸,继续动情地说:“你知道吗?在把我的心理医生陈医生干掉以后,我已经在那家诊所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咨询师,这几乎是我做过的最久的职业了。

“倘若不是这该死的梅雨天,让他尸体的味道越来越难以忍受,也许我还可以做得更久一些。

“可是,这间豪华的别墅让我对优渥的生活产生了极大的向往,也许,做一个像你太太一样的全职太太,也是一种特别的人生体验呢!

“你知道,我还从来没幻想过成为全职太太,更确切地说,作为一个男性,我甚至没考虑过如何做女人。不过凡事都有第一次,我想,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陈医生告诉我,我们这些妄想症患者是因为对自己的人生太过绝望,才总是觊觎别人的生活,老实说,我觉得他真的不够了解我。

“我只是单纯地对人类好奇,想尝试尽可能多的人生。更何况,做别人总比做自己容易很多,你说是吧?”

丁先生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他的眼神再次堕入了永恒的绝望。